第194章 醪糟鸡蛋与未竟之言(上)(1 / 2)
傅沉舟答应带江弄影出宫吃醪糟鸡蛋,并非一时冲动。他需要将她的“念想”控制在可控范围内,更需要借此机会,彻底敲碎她那不切实际的“穿回去”幻想。
出行安排得极其低调。依旧是那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,除了车夫,只带了两名伪装成家仆的顶尖影卫。傅沉舟自己也换上了一身普通的墨蓝色锦袍,褪去了太子常服的威仪,却难掩通身的清贵与冷峻。
江弄影跟在他身后,身上换了一身寻常人家的襦裙。那是一匹洗得略有些发白的月白细棉布,泛着柔和的哑光,不似绫罗绸缎般张扬,却胜在质地绵软亲肤。交领右衽的衣襟熨帖地贴合着脖颈,领口处用同色棉线绣了一圈极淡的缠枝莲暗纹,针脚细密得几乎要看不真切,像是怕太过扎眼,又忍不住留了几分隐晦的精致。
窄袖裁得合体,袖口边缘缝着一圈米白色的细绒,轻轻拢住她纤细的手腕,恰好露出半截皓白的肌肤,与腕间那根细长的金链子形成冷暖对比。裙摆是简单的百褶样式,长度恰好垂至脚踝,行走时褶皱轻轻摇曳,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弧度,衬得她步子愈发小心翼翼。腰间系着一根同色系的素棉带,打得是最朴素的双环结,没有玉佩流苏的点缀,却将她本就纤细的腰肢勒得愈发不盈一握。
她未施粉黛,乌发也只是用一根温润的桃木簪松松挽了个圆髻,几缕碎发随着步子垂落在颊边,与月白的裙衫相衬,更显得脸色苍白如宣纸,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眸,在发丝掩映下,偶尔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。整身装扮素净得如同山间的晨雾,既符合寻常百姓家女子的模样,又凭着那几分藏不住的温婉质地,隐约透着她并非凡尘俗物的底色。
她低着头,亦步亦趋,手腕上那根细长的金链子另一端,此刻正隐在傅沉舟宽大的袖袍之中。他看似随意地负手而行,实则牢牢掌控着她的活动范围。
夜色已深,寒风吹拂,街上行人寥寥。马车最终在城南一条僻静小巷的巷口停下。巷子深处,一点昏黄的灯光在寒风中摇曳,隐约传来食物的香气。
“到了。”傅沉舟淡淡道,率先下了马车。
江弄影跟着下来,看着那点昏黄的灯光,鼻尖萦绕着记忆中熟悉的、带着酒酿醇香和桂花清甜的气息,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。这味道,和她穿越前,家楼下那家夜宵摊的醪糟鸡蛋,何其相似。
一瞬间,时空仿佛错位。她几乎要以为,走过这条小巷,就能回到那个车水马龙、有着唠叨母亲和温暖灯光的世界。
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恍惚而充满渴望,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,几乎要小跑起来。
手腕上传来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,将她拽住。
傅沉舟冰冷的视线落在她脸上,带着警告:“急什么?”
江弄影猛地回神,对上他洞悉一切的目光,心头一凛,那股不切实际的幻想瞬间被打碎。她低下头,小声嗫嚅:“没……没什么。”
两人走到那灯光下。果然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小摊,支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,旁边摆着两张矮桌,几条长凳。守摊的是个头发花白、面容慈祥的老婆婆,正是王婆。
“二位客官,这么晚了,吃碗醪糟鸡蛋暖暖身子吧?”王婆热情地招呼着,目光在傅沉舟身上停留了一瞬,似乎被他周身的气度所慑,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。
“两碗。”傅沉舟的声音裹挟着太子特有的沉稳,在喧闹的市井小摊前落下,不高,却足以让周遭零星的交谈声顿了顿。他没松手,指尖仍扣着江弄影腕间的金链,拉着她在最靠边的长凳上坐下——凳面被岁月磨得光滑,带着市井烟火的温润。金链随两人落座的动作轻轻晃动,发出“叮铃”一声细碎的金属摩擦声,与小摊上的锅碗瓢盆声、邻座食客的闲谈声交织在一起,竟奇异地冲淡了几分傅沉舟周身的冷冽。
王婆是个满脸皱纹却精神矍铄的老太太,见傅沉舟衣着华贵、气度不凡,身旁的姑娘虽穿得素净,却眉眼清丽,连忙笑着应道:“好嘞!两位稍等,马上就好!”她手脚麻利得很,掀开冒着热气的大瓦罐,一股浓郁的酒香混着桂花甜香立刻扑面而来,引得邻座一个穿短打、挑着货郎担的汉子吸了吸鼻子,笑着打趣:“王婆,你这醪糟越发香了,莫不是又多放了桂花?”
“那可不!”王婆笑得眼角皱纹挤成一团,舀起两勺琥珀色的醪糟倒进粗瓷碗里,滚烫的汤汁冒着袅袅白烟,“今年新采的金桂,晒干了封在坛子里,要的就是这个香气!”说话间,她手腕一扬,两个鸡蛋准确无误地打入碗中,蛋清蛋黄在热汤里迅速凝结,形成蓬松的金黄蛋花。随后撒上一小撮鲜红的枸杞,又抓了一把淡黄色的干桂花,指尖微动,桂花便均匀地铺在汤面,与乳白的汤汁、金黄的蛋花、鲜红的枸杞相映成趣,视觉上便让人食指大动。
“来喽!您二位的醪糟鸡蛋!”王婆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吃食上桌,粗瓷碗边缘还带着温热的触感,“小心烫着!”
江弄影的目光落在碗中,眼眶瞬间就热了。这景象太熟悉了——穿书前大冬天外婆煮醪糟鸡蛋,也是这样的搭配,桂花的甜香混着醪糟的酒香,是刻在她记忆深处的味道。她拿起小巧的木勺,轻轻搅动了一下,汤汁泛起细密的涟漪,桂花的香气越发浓郁,钻入鼻腔,带着一种近乎治愈的暖意。她舀了一小勺,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吹,待温度适宜,才缓缓送入嘴里。
温热的汤汁滑过喉咙,带着恰到好处的甜润,没有过分的腻味,只有醪糟自然的酒香与桂花的清芬在舌尖萦绕。蛋花蓬松柔软,入口即化,枸杞的微酸点缀其间,让口感更显丰富。暖意从舌尖蔓延至胃里,又顺着血液扩散到四肢百骸,仿佛驱散了这些日子以来积压在心底的寒凉与绝望。味道……竟然和她记忆中的有八九分相似,像是一双温柔的手,轻轻抚平了她内心的褶皱,带来久违的慰藉。
她小口小口地吃着,吃得极慢,极认真。每一勺都细细咀嚼,每一口都静静品味,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,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。这碗醪糟鸡蛋,是她与那个遥远世界最后的联系,是她在这陌生时空里唯一能抓住的温暖,是她绝望中虚构出的“返乡车票”。吃一口,便觉得与现实生活的自己更近了一分;多吃一口,仿佛就能积攒起足够的勇气,去面对那场早已注定的“告别”。眼眶里的水汽越来越重,模糊了碗中的光影,却舍不得眨眼,生怕错过这短暂的美好。
傅沉舟自始至终没动自己那碗,汤汁冒着的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,却丝毫没影响他专注的目光。他的视线始终落在江弄影身上,不曾移开半分。他看着她专注的侧脸,睫毛上沾着细碎的水珠,在小摊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微光;看着她因为温暖而微微泛红的脸颊,褪去了往日的苍白与疏离,多了几分鲜活的气色;看着她眼中那复杂难辨的情绪,有满足,有眷恋,有悲伤,还有一丝他读不懂的怅惘。
邻座的货郎已经吃完了自己的醪糟,抹了抹嘴,又和王婆闲聊起来:“王婆,你这手艺真是绝了,每次路过都得喝一碗,不然总觉得少点啥。”
“你小子嘴甜!”王婆笑着给他添了碗热水,“下次带婆娘来,我多给你加俩鸡蛋!”
不远处,一对年轻夫妇正带着孩子吃饭,小孩吵着要吃桂花,妇人耐心地用勺子舀起一勺带着桂花的汤汁,吹凉了喂给孩子,脸上满是温柔。市井的喧嚣、食物的香气、人们脸上的烟火气,交织成一幅鲜活的画面,而江弄影就置身其中,却又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,她在品尝美味,也在品尝孤独。
傅沉舟看着她眼底的水光,看着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的模样,心头莫名一紧。他不懂,一碗普通的醪糟鸡蛋,为何能让她露出这般模样。是因为味道极好?还是因为这碗吃食背后,藏着他不知道的故事?他忽然觉得,眼前这个总是想着寻死的江弄影,比他想象中要复杂得多。她的乖巧是装的,她的疏离是真的,而此刻这份脆弱与眷恋,却又显得如此真实。
江弄影吃着吃着,忽然放下了勺子。她抬起头,看向傅沉舟,眼眶泛红,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。她的眼睛在小摊昏黄的灯光下,亮得惊人,里面水光氤氲,像是盛满了星光,又像是藏着无尽的哀愁。
“殿下,”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谢谢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