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巧舌婢女妙解困局 心病难医夜投寒潭(1 / 2)
翠儿端着热水回来时,工棚里的气氛依然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。王木匠已止了哭声,但眼眶红肿,坐在床沿,背脊佝偻着,像一株被风雪摧折的老树。蕙娘站在窗边,望着外头渐渐亮起的天光,侧影单薄,晨风吹动她未挽好的发丝,平添几分萧索。
“王师傅,夫人,热水来了。”翠儿小声说着,将铜盆放在凳上,又取出一套干净的靛蓝粗布衣衫——是蕙娘早先吩咐给匠人们备的工装。她不敢多看王木匠,只低头绞了帕子,递给蕙娘。
蕙娘接过热帕,走到王木匠面前:“王师傅,擦把脸吧。”
王木匠没有接,他抬起头,眼神空洞地看着蕙娘:“夫人,那药……当真需要如此么?”
蕙娘手一颤,热帕险些掉落。翠儿在一旁急得直使眼色。蕙娘定了定神,将帕子塞进他手里,声音尽量平稳:“古方记载,风波草生于绝壁,吸天地至阳之气,若直接入药,如烈火烹油,病弱之躯难以承受。需以……女子阴血为引,调和药性,方能缓缓化开,温养心脉。”她说得艰涩,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,“此事是我思虑不周,未事先言明,让王师傅受惊蒙羞,是我的错。”
她说着,竟真的要屈膝行礼。王木匠慌忙站起扶住她,手指触及她手臂时,两人都像被烫到般缩回手。王木匠别开脸,低声道:“夫人莫要如此……是王某不识好歹。夫人为救我,连……连清白都能舍,我若再怨怼,便是禽兽不如了。”
这话说得苦涩,却终究是接受了那个“不得已”的说法。翠儿在一旁暗暗松了口气,忙打圆场:“王师傅,您快擦擦脸,把这干净衣裳换上。早膳已备好了,夫人特地让厨房熬了红枣粳米粥,最是补气血。”
王木匠默默擦了脸,换上干净衣裳。那碗冷了的药被翠儿重新热过,端到他面前。琥珀色的药汁,泛着奇异的甜香,王木匠看着它,眼前又闪过昨夜那些混乱的画面。他闭了闭眼,端起碗,一饮而尽。
药汁入喉,先是极苦,随即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起,缓缓向四肢百骸扩散。心口那处常年冰寒刺痛的地方,竟真的感觉到一丝暖意,连呼吸都顺畅了些。他怔了怔,下意识按了按胸口。
“可是觉得好些?”蕙娘一直紧张地看着他。
“……嗯。”王木匠低应一声,“心口……暖和了些。”
蕙娘眼中闪过欣慰的光,随即又被深深的疲惫掩盖。她转向翠儿:“翠儿,你陪王师傅用早膳,我……我回房歇歇。”
她需要独处,需要理清这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的一切。转身离开时,脚步有些踉跄,翠儿想扶,她却摆摆手,独自走出了工棚。
晨光彻底洒满庭院,匠人们已陆续上工,锯木声、凿击声、彼此的招呼声,一切如常。可蕙娘走过时,总觉得那些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,带着探究与揣测。她挺直背脊,加快脚步,回到自己暂居的旧宅厢房。
关上门,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,她才允许自己彻底崩溃。泪水汹涌而出,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出声。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?她明明只是去送药,为何会变成那样?那甜腻的异香、不受控制的身体、还有王木匠惊恐愤怒的眼神……像一场荒诞又残忍的噩梦。
她抬起双手,看着掌心缠着的布条——那里是为采风波草受的伤,如今又添了昨夜挣扎时的新伤。血迹渗出来,染红了白布。她忽然想起那只七尾狐狸,想起它碧绿的眼睛,想起风波草根须上那根红色的狐毛。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:莫非是那狐妖作祟?
是了,定是如此。灵草被夺,狐妖岂会善罢甘休?它用了某种邪术,让她出丑,毁了她的清白,也毁了王木匠的名节。好狠毒的报复!
可这猜测,她能对谁说?说出去,谁会信?世人只会觉得是她这寡妇耐不住寂寞,勾引了年轻木匠。至于狐妖作祟?那更是无稽之谈,徒添笑柄。
蕙娘将脸埋进膝盖,无声痛哭。七年了,她小心翼翼守着贞节牌坊,守着亡夫留下的家业,不敢行差踏错半步。如今一切皆毁于一旦。王木匠信了翠儿的说辞,可那只是暂时的。等他冷静下来细想,便会发现其中漏洞——哪有治病需要献身的古方?那不过是翠儿急中生智编的谎,是悬崖边一根脆弱的藤蔓,随时会断裂。
而王木匠那样重名节的人,一旦想通,会如何?蕙娘不敢想。
工棚里,王木匠机械地喝着红枣粥。粥很香甜,可他食不知味。翠儿在一旁小心伺候着,见他神色恍惚,便轻声找话说:“王师傅,您今日气色瞧着比前些日子好呢,想来是那药起效了。”
王木匠放下碗,看着自己的手。掌心粗茧累累,指节因常年握工具而变形,这是一双劳动者的手,也是一双病人的手。他忽然问:“翠儿姑娘,夫人她……为了采这风波草,是不是吃了很多苦?”
翠儿一愣,想起蕙娘回来时那满身风尘、血肉模糊的双手,眼圈就红了:“何止是吃苦……夫人去了半个月,回来时人都瘦脱了形,手伤得见骨,却一声不吭。李老拐他们说,夫人为了采那草,差点从悬崖上摔下去……”她抹了抹眼睛,“王师傅,夫人她是真的……真的把您的命看得比她自己还重。”
王木匠沉默了。他想起蕙娘放在他案头的那支犀角簪,想起她每次来看他做工时,眼里那藏不住的关切,想起她为他诊脉时微蹙的眉头。这些细节,此刻串连起来,在他心里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轮廓:一个善良、坚韧、默默付出的女子。
而自己呢?自己方才竟那般吼她,说她羞辱自己。王木匠啊王木匠,你何其混账!
愧疚如潮水般淹没了他。他起身,朝翠儿深深一揖:“翠儿姑娘,方才多谢你出言解围。也请你……代我向夫人致歉。王某愚钝,不识夫人苦心,出言无状,实在该死。”
翠儿慌忙摆手:“王师傅快别这样!夫人不会怪您的,她只盼您快点好起来。”她顿了顿,压低声音,“只是……这事儿终究不光彩。夫人叮嘱了,绝不能外传。王师傅,您就当……就当是治病必需的步骤,过了就忘了,可千万别钻牛角尖。”
忘了?如何能忘?王木匠心里苦笑。那肌肤相贴的触感、她滚烫的呼吸、还有那混合着药香与异香的、摧毁理智的一夜,已深深烙进他骨髓里。可看着翠儿担忧的眼神,他只能点头:“我明白。”
这一日,王木匠如常上工,雕刻孙思邈木屏的衣纹。可他的手总是不稳,刻刀几次偏斜,毁了原本流畅的线条。他盯着那些失误,忽然暴怒,将刻刀狠狠掼在地上!匠人们都吓了一跳,看向他。
王木匠意识到失态,深吸口气,捡回刻刀,低声道:“对不住,今日状态不佳。”他放下工具,走到院角,蹲下来,看着满地刨花发呆。
那些刨花卷曲着,像一个个问号。他在问自己:你何德何能,值得一个女子为你如此牺牲?你一个病弱穷木匠,命如草芥,死了便死了,为何要拖累她清白?日后她如何在清泉县立足?那些闲言碎语,会像刀子一样将她凌迟。
而自己呢?与寡妇有染,无论原因为何,都已污了名节。三十六年清清白白做人,如今却成了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。父母若泉下有知,该何等蒙羞?师父教导的“持身以正”,他又做到了哪一条?
这些念头像毒蛇,啃噬着他的心。下午,蕙娘没再出现,只让翠儿送来一碗新煎的药。王木匠默默喝了,药很苦,可再苦,也比不上心里的苦。
傍晚收工时,他看见蕙娘远远站在垂花门下,似乎想过来,却又停住脚步。两人目光相触,蕙娘慌忙别开脸,转身走了。那个仓惶的背影,像一根针,狠狠扎进王木匠心里。
他知道,她也在痛苦,在挣扎。这一切,本不该她承受。
夜里,王木匠没有回工棚。他出了新宅,在清冷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。秋夜的风已带了寒意,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。心口那处,因白日情绪激动,又隐隐作痛起来。可肉体的痛,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。
他不知走了多久,回过神来时,已站在城西的白龙潭边。这是一口深潭,水色墨黑,据说连通着地下暗河,深不见底。潭边芦苇丛生,在夜风里发出沙沙的响声,像无数窃窃私语。
月光很亮,照得潭水泛着幽冷的光。王木匠在潭边坐下,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桃木人偶——这是当年学艺时,师父给他的。师父说:“敬之啊,咱们手艺人,靠手艺吃饭,更要靠手艺立心。无论遇到什么难处,摸摸这木人,想想你手里的刻刀,就没有过不去的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