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巧舌婢女妙解困局 心病难医夜投寒潭(2 / 2)
可如今,坎过不去了。他的手艺还在,可心立不住了。与主母有染,无论缘由为何,都是背德忘义。他无颜面对蕙娘的牺牲,无颜面对师父的教诲,更无颜面对自己三十六年谨守的道义。
死吧。一个声音在心底说。死了,一了百了。死了,夫人不必再因我蒙羞;死了,这污名也就随我沉入潭底;死了,便不用再受这病痛与羞耻的双重折磨。
他站起身,走到潭边。水面映出他的倒影:憔悴、苍白、眼里满是绝望。他看了许久,然后从怀中取出那支犀角簪——蕙娘给他的,他一直贴身收着。簪子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,灵芝托北斗的徽记清晰可见。
“夫人,”他对着簪子轻声说,“王某无能,辜负您一片苦心。来世……若还有来世,结草衔环,再报您大恩。”
他将簪子仔细放在一块干净的青石上,又解下腰间的牛皮工具袋——里面是他用了十几年的凿、刨、锯、锉,每一件都磨得发亮,是他最亲密的伙伴。他也将工具袋放在簪子旁。
最后,他取出那个桃木小人,握在掌心,贴在心口。“师父,徒儿不孝,先走一步了。”
他闭上眼,向前一步,冰冷的潭水瞬间淹没了脚踝、膝盖、腰际……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,心口的剧痛忽然尖锐起来。可他不管不顾,继续向前走。水没到胸口时,呼吸开始困难;没到脖颈时,他仰头,最后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。
月亮很圆,很亮,像蕙娘偶尔对他微笑时的眼睛。恍惚间,他仿佛又看见她端着药碗走来,看见她低头诊脉时微颤的睫毛,看见她在悬崖上为他采药时,那决绝又坚定的背影……
水终于淹没了口鼻。窒息感铺天盖地而来,肺像要炸开。他在黑暗中下沉,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桃木小人。意识涣散前,他仿佛看见那株风波草在眼前摇晃,七片叶子,每片叶子上都映着蕙娘的脸……
“有人跳潭了!!!”
凄厉的喊声划破夜空。是更夫老刘头。他今夜不当值,偷偷来潭边捞菱角卖钱贴补家用,刚靠近芦苇荡,就看见一个人影直挺挺走进深水区。他吓得魂飞魄散,扯着嗓子大喊,同时抓起撑船用的长竹竿,拼命往潭心探去。
竹竿在水里搅动,碰到了什么。老刘头使劲一挑,钩住了一个革质的东西——是王木匠腰间的工具袋!袋子里凿子刨子相互碰撞,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急响。老刘头借着这股力,拼命往回拉,同时大喊:“来人啊!救命啊!”
附近几户人家被惊动,很快有人提着灯笼赶来。几个会水的汉子跳下潭,七手八脚将已昏迷的王木匠拖上岸。他面色青紫,气息微弱,但胸口还有一丝起伏。
“是东街新宅做活的王木匠!”有人认出他来,“快!快去通知张夫人!”
消息传到蕙娘耳中时,她正在灯下对着那株风波草发呆。翠儿连滚爬爬冲进来,话都说不利索:“夫人!不好了!王师傅他……他投了白龙潭!”
蕙娘手里的风波草掉在地上。她猛地站起,眼前一黑,幸亏扶住了桌子。“人……人呢?!”
“被更夫救上来了,还有气,已抬回工棚了!”
蕙娘什么也顾不上了,提起裙摆就往外冲。秋夜的风刮在脸上,像刀子,可她感觉不到冷,只觉得一颗心在腔子里狂跳,几乎要蹦出来。王木匠投潭了……他果然还是想不开……若他死了……若他死了……
她不敢想下去,只能拼命跑。新宅里已乱成一团,匠人们围在工棚外,窃窃私语。蕙娘拨开人群冲进去,看见王木匠躺在木板床上,浑身湿透,脸色死灰,几个匠人正给他按压胸口控水。
“让开!”蕙娘扑到床边,颤抖着手去探他鼻息——气息微弱,但还有。她又摸他脉搏,脉象乱成一团,但终究还在跳动。“去取我的药箱!快!再烧热水!拿干净衣裳!”
她冷静地下着指令,可声音在抖。翠儿已取来药箱,蕙娘打开,取出银针,在王木匠人中、内关、涌泉几处要穴下针。又让人扶起他,用力拍打后背。王木匠猛地咳出一大口水,随后剧烈地咳嗽起来,终于睁开了眼睛。
眼神初时空洞,渐渐聚焦,看见蕙娘,他怔了怔,随即别开脸,眼泪无声滑落。
“都出去。”蕙娘对众人说,声音疲惫却不容置疑,“翠儿留下帮忙。”
匠人们面面相觑,终究退了出去,带上了门。工棚里只剩下三人,油灯的光晕染出一小片暖黄,却驱不散满室的凄冷。
蕙娘让翠儿帮忙,给王木匠换下湿衣,擦干身体,裹上厚被。又灌下一碗驱寒的姜汤。做完这些,她才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,看着王木匠苍白的侧脸。
许久,她轻声开口:“王师傅,你就这般……恨我么?”
王木匠浑身一颤,转过头来看她。蕙娘脸上没有责备,只有深不见底的悲伤与疲惫。“你若恨我毁你清白,要死,我不拦你。可你至少……等病好了再死,行么?”她说着,眼泪终于落下,“我千辛万苦采来风波草,差点把命丢在悬崖上,不是为了看你这样糟蹋自己的!”
这话说得重,王木匠嘴唇哆嗦着,想说什么,却发不出声音。
“是,昨夜的事,是我的错。”蕙娘抹了把泪,继续道,“是我没护好那药,让人……做了手脚。”她终究没说出狐妖的猜测,“可事已至此,死就能解决么?你死了,我怎么办?旁人会如何说我?说我逼奸工匠,致人死命?王师傅,你这一死,是解脱了,却把我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!”
王木匠如遭雷击,怔怔看着她。
“你若真觉得亏欠我,真觉得无颜见我,那就好好活着。”蕙娘站起身,走到桌边,拿起那支犀角簪和牛皮工具袋,走回来,放在他枕边,“把病治好,把‘百草朝露’屏风好好雕完。然后,你想走,我赠你盘缠;你想留,我敬你如宾。但唯独……不准再寻死。”
她说完,转身要走。手腕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。
王木匠不知何时已坐起身,抓着她的手,抓得那样紧,仿佛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浮木。他看着她,眼里满是血丝,泪水奔涌:“夫人……对不起……是我糊涂……是我混账……您为我做了那么多,我却……我却用死来伤您的心……”
他泣不成声,只是反复说着“对不起”。蕙娘站在那儿,任由他抓着,泪水也无声流淌。两人就这样,在秋夜的工棚里,对着昏黄的油灯,哭得像两个孩子。
翠儿悄悄退到门外,抹着眼泪。月光洒满庭院,照得那些未完工的木料泛着清冷的光。她想起老家那句老话:渡得过的是劫,渡不过的是命。夫人和王师傅这一劫,不知渡不渡得过去。
而此刻,谁也没注意到,工棚的屋顶上,一只七尾狐狸正静静蹲着。它碧绿的眼睛透过瓦缝,看着下方相拥而泣的两人,眼里没了之前的戏谑与得意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复杂的、近乎困惑的神色。
它甩了甩尾巴,悄无声息地跃下屋顶,消失在夜色里。今夜这场戏,和它预想的,不太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