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狐踪隐现暗窥因果 旧疾新伤双生纠缠(2 / 2)
那女子的眉眼,竟与树下这寡妇有三分相似。
狐狸忽然烦躁起来。它修行数百年,见过太多人类:贪婪的、虚伪的、残忍的、懦弱的。它以为人性本恶,报复起来从无负担。可这对男女……一个宁死不愿负人恩义,一个愿减寿换对方安康。他们之间那种笨拙又沉重的真心,像一块滚烫的石头,硌在它心里。
它原本打算今夜再施个小法术,让那木匠病情反复,让寡妇焦头烂额。可现在,它看着树下那个单薄的身影,忽然下不去爪了。
月光偏移,祠堂飞檐上的影子拉长。狐狸站起身,七条尾巴在身后轻轻摆动。它最后看了一眼药房的窗——蕙娘已回到屋里,正对着王木匠的药方凝神思索,烛光将她专注的侧影投在窗纸上,温暖而宁静。
狐狸轻轻跃下飞檐,消失在夜色里。今夜,它不想作弄人了。
它需要想想。
接下来的日子,表面平静,暗流却从未停止。
王木匠腕上的红毛被陈福寻机剪去,可第二日,那红毛又长了出来,不多不少,还是缠在腕间。试了几次皆是如此,蕙娘便不让再剪了。“既去不掉,便戴着吧。”她甚至找来一段靛蓝布条,将那红毛仔细缠裹掩住,亲手给王木匠系上,“就当是个护身符。”
王木匠看着她低头系结时微颤的睫毛,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。自那夜之后,两人相处总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。他感激她的救命之恩,愧对她的牺牲,可那夜荒唐的记忆又如影随形,让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。而她,似乎也在刻意保持距离,送药、诊脉、吩咐事项,皆简洁得体,再无多余的话。
可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。他喝药时嫌苦皱眉,次日药碗边便会多一小碟蜜渍梅子。他雕刻久了肩颈酸疼,不知何时工棚角落里便多了一个凭几,软垫填充着晒干的艾草。他夜里咳嗽,清晨总发现床头多了一件厚实的棉袍。
这些细碎的关怀,像春雨,悄无声息地渗进他干涸的生命里。
他的身体也确实在好转。风波草入药后,心口那处常年冰寒的钝痛一日日减轻,咳血的次数越来越少,脸色虽仍苍白,但眼底那层灰败的死气渐渐散了。他开始能一口气雕两个时辰不歇息,刻刀走线更加稳定有力。
这日,他在雕那架“百草朝露”屏风的底稿。蕙娘要求的百种草药,他已画出了七十多种,此刻正对着图样琢磨茯苓的形态。茯苓生于松根,形如甘薯,该如何在木头上表现其质地?
蕙娘恰好送药过来,见他凝神,便驻足观看。王木匠察觉,下意识想将图样收起——那上面除了草药,还有他随手勾勒的、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零星画面:悬崖上一只探出的手、潭边散落的工具袋、还有一株草,草叶间隐约藏着个模糊的狐影。
“画得真好。”蕙娘轻声说,目光落在那狐影上,顿了顿。
王木匠有些窘迫:“随手乱涂的……”
“这狐狸,”蕙娘指着那草叶间的影子,“王师傅见过?”
王木匠一愣,仔细看那图,自己也惊讶:“我……我不记得画过这个。”那狐影极其模糊,与其说是画,不如说是木纹自然形成的纹路,只是恰好像狐。
蕙娘心里却明镜似的。狐妖的痕迹,已不知不觉侵入了他们的生活。她不动声色,转开话题:“茯苓的外皮粗糙,内里却细腻洁白。王师傅可试着用两种刀法,外皮用粗凿打出毛糙质感,内里换细刃,顺着木纹层层剔刻,或能显出层次。”
王木匠眼睛一亮:“夫人高见!”他立刻取来一块废料试刀,果然效果出众。两人就着雕刻技法讨论起来,不知不觉,那层隔阂似乎薄了些。
正说着,翠儿急匆匆跑来,脸色发白:“夫人!库房……库房出怪事了!”
蕙娘心头一紧,随翠儿赶到库房。只见存放药材的南库房里,几十个药抽屉被齐齐拉开,里面的药材却分毫未少。唯独正对门口的那个抽屉——存放风波草紫檀木匣的那个——匣子打开着,里面的风波草不见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撮摆在匣中的、闪闪发光的红色狐毛。毛堆上,放着一片鲜嫩欲滴的风波草叶,叶脉金芒流转,比之前更加夺目。
看守库房的老仆战战兢兢:“老奴一直守在门口,绝无人进出!就打了个盹的功夫,一睁眼就这样了……”
蕙娘走上前,拈起那片新叶。触手温润,仿佛刚从枝头摘下,甚至还带着晨露的湿润。她看向那堆红毛,又想起王木匠腕上那缕剪不断的长毛,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这不是示威,也不是进一步报复。
这像是……某种试探,或者,某种交换。
她拿起那片新叶,转身对惊惶的众人平静道:“无妨,是我昨夜取用后忘了收好。都散了吧。”
众人将信将疑地退下。蕙娘独自留在库房,对着那堆红毛和空匣出神。狐妖取走了剩余的草药,却留下了一片更鲜活的新叶。这意味着什么?是警告她适可而止,还是……默许她继续用药?
她不知道。但她握紧了手中那片新叶,叶片边缘的锯齿轻轻硌着掌心。
窗外,银杏叶已金黄灿烂。秋天就要过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