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潭现尸身(1 / 2)
七月十五,中元节。
天还没亮透,东方天际泛着青灰色,几颗残星懒懒地挂着,不肯隐去。清溪村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,连惯常的鸡鸣声都稀落了许多——村里的鸡已饿死大半,剩下的也蔫头耷脑,失去了报晓的力气。
李老汉起了个大早。
他轻手轻脚地摸黑穿好衣裳,生怕惊醒了里屋的儿媳和刚出生七天的孙子。灶房里,老伴已经烧好了一小锅稀薄的米汤——米是去年存下的陈米,生了虫,筛过后勉强能煮。水则是昨天从黑龙潭打回的,在陶罐里沉淀了一夜,倒出上半部分还算清澈。
“多打一桶。”老伴压低声音说,递过两只木桶和扁担,“杏儿(儿媳)身子虚,得用热水擦擦。娃儿的尿布也该洗了,都攒了三天了。”
李老汉点点头,没说话。他今年整六十,背已经有些驼了,但长年劳作练出了一副硬朗身板。挑起空桶时,扁担在肩上发出吱呀的轻响,这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。
推开院门,清凉的晨风扑面而来,这是全天中最舒适的时刻。李老汉深深吸了口气,空气中弥漫着干土和枯草的味道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、说不清来源的腥气。他摇摇头,只当是自己多心。
村中小路空无一人。路两旁的人家都还门窗紧闭,偶有鼾声从窗缝里漏出来。李老汉的脚步声在土路上沙沙作响,惊起了墙头一只打盹的乌鸦。那乌鸦“嘎”地叫了一声,扑棱棱飞向村东头,正是黑龙潭的方向。
李老汉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乌鸦在中元节这天出现,总让人觉得不祥。但他很快甩开这个念头——庄稼人不该这么迷信,儿子生前总这么笑话他。
想到儿子,李老汉的心揪紧了。儿子去年被征去戍边,才去了半年就传来死讯,说是染了疫病。留下刚过门的媳妇和遗腹子。如今孙子出世,李家总算有后,可这年月……他不敢深想,只是加快脚步。
出了村口,小路沿着干涸的溪床向东延伸。溪床里那些曾经圆润的鹅卵石,如今在晨光中像一堆堆白骨。李老汉小心地挑着路走——前几日邻村有人在这摔断了腿,就是因为踩到松动的石头。
越靠近黑龙潭,空气越湿润。这是一种反常的湿润,像是盛夏雷雨前的闷潮,但又没有雨意。路旁的草木开始丰茂起来,草叶上挂着露珠,在微光中闪闪发亮。若是往日,李老汉会欣喜于这勃勃生机,可如今,看着这片在旱灾中独自繁盛的土地,他只感到诡异。
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,咚,咚,咚,和着脚步声的节奏。
前方就是潭边那片柳树林了。柳枝低垂,在晨雾中像女人披散的长发。穿过这片林子,就能看见黑龙潭。
李老汉放慢脚步。自从十天前赵三那晚撞邪后,村里人对这潭更加敬畏。赵三烧了三天才退,醒来后整个人痴痴傻傻,问什么都说“不知道”,只是夜里会突然惊醒,尖叫着“别吃我”。赵德贵严禁村民夜晚靠近潭边,白天打水也必须结伴。但今日中元节,妇人们忌讳,说这天阴气重,不宜近水,所以打水的差事全落在了男人身上。
林中雾气更浓。李老汉眯起眼睛,隐约看见前方潭水的反光。他忽然停下脚步。
有味道。
一股甜丝丝的、带着铁锈气的腥味,混在湿润的空气里,钻进鼻腔。这味道不像鱼腥,也不像水草腐烂,倒像是……李老汉打了个寒颤,像是他年轻时在山里见过被野狼咬死的鹿,那伤口渗血的味道。
他握紧扁担,继续往前走。扁担是枣木的,用了十几年,油光发亮,两头包着铁皮。真要有什么,也算件防身的家伙。
走出柳林,黑龙潭完整地展现在眼前。
潭面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薄雾,像一锅烧开的奶。雾气贴着水面缓缓流动,偶尔散开一处,露出幽绿的潭水,那绿色深得发黑。岸边芦苇丛生,芦花还没到开的季节,但叶片肥厚得不正常,边缘呈现暗紫色。
李老汉在惯常打水的地方停下。这是一处小浅滩,水下铺着平整的石头,往年水位高时,这里能没到大腿,如今水位降了,只到小腿肚。他放下水桶,抽出扁担,准备像往常一样,用扁担钩住桶梁,伸长手臂去打水——这样身体就不必太靠近水。
就在这时,他眼角余光瞥见了那东西。
在潭面中央偏右的位置,雾气略微稀薄处,漂浮着一团黑影。
初看像是一段朽木,或是溺死的牲畜。但形状不太对——那影子是仰面朝天的,隐约能看出四肢的轮廓。李老汉的心跳漏了一拍,他眯起老花眼,努力分辨。
晨风吹过,雾气流动,那团黑影清晰了些。
是个人。
面朝上,四肢摊开,随着水波微微晃动。衣服被水泡得鼓胀起来,像只充气的皮囊。皮肤是死白色的,在幽绿的水面衬托下,白得刺眼。
李老汉的呼吸停止了。他僵在原地,扁担从手中滑落,“啪”地掉在石头上。那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,惊起了芦苇丛中一只水鸟。水鸟扑棱着翅膀飞起,发出凄厉的鸣叫。
“喂……”李老汉张了张嘴,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,“喂!谁在那儿!”
没有回应。只有水波轻轻拍打岸边的声音,哗,哗,哗,有节奏的,像是某种嘲笑。
李老汉颤抖着抬起扁担,伸长手臂,试图去够那漂浮物。扁担的铁钩在水面上方晃动,他努力稳住手臂,一点点靠近。三丈,两丈,一丈……铁钩终于触到了衣物。
他轻轻一拉。
那物体转动了半圈,面朝向他。
李老汉看见了那张脸。
肿胀得已经看不出原貌,皮肤被水泡得发亮,像半透明的蜡。眼睛是睁着的,但眼眶里没有眼珠,只有两个黑洞,里面塞满了细小的、蠕动的水虫。嘴巴大张着,舌头伸出来,舌尖发黑。最骇人的是额头正中,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,边缘参差不齐,像是被什么硬生生凿开的。
但李老汉还是认出了他。
是邻村的王二狗。
三天前,王二狗还来过清溪村,用半袋陈年豆子换了李老汉家两只母鸡。他说媳妇刚生了第三个孩子,需要补身子。交易时他还笑着说:“李叔,等秋收了,我给您送新米来。”那时他穿着这件打了补丁的靛蓝短褂,右肩的补丁是深蓝色的,针脚粗大,是他媳妇的手艺。
而现在,这件短褂敞开着,露出胸膛。
李老汉的视线移到那里,然后他看见了那些抓痕。
三道平行的、深可见骨的伤口,从右锁骨一直斜划到左肋下。伤口边缘翻卷,露出还有细长的、刚才在水桶里见过的那种半透明虫子,在里面钻进钻出。
这不是溺水该有的样子。
李老汉的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他下意识地后退,脚下被石头绊了一下,整个人向后仰倒。后脑勺重重磕在岸边的石头上,眼前金星乱冒。但他感觉不到疼痛,只有彻骨的寒意,从尾椎骨一路窜到头顶。
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,扁担和水桶都顾不上拿,转身就跑。
跑。拼命跑。
肺像要炸开,心脏狂跳着撞击胸腔。他的膝盖在刚才摔倒时磕破了,血顺着小腿流下来,但他毫无知觉。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音,想喊,却喊不出完整的字句。
穿过柳林时,树枝抽打在脸上,火辣辣地疼。一只早起的乌鸦被他惊飞,“嘎嘎”叫着掠过他的头顶。他摔倒了,爬起来,又摔倒,满身都是泥土和草屑。
终于看见村口的老槐树了。
李老汉用尽最后力气,嘶哑地喊出声:“死……死人……潭里……死人啊——”
那声音破碎不堪,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,惊起了涟漪。
第一户人家门开了,是铁匠王大锤。他光着膀子,手里还拎着打铁用的大锤,睡眼惺忪地探出头:“李叔?咋了?”
李老汉瘫倒在老槐树下,手指着东方,嘴唇哆嗦着,只能重复一个字:“死……死……”
王大锤脸色一变,扔下锤子冲过来。接着,更多门开了,赵德贵、陈敬之、张王氏……村民们纷纷涌出,围拢过来。
“李老汉!说清楚!谁死了?”赵德贵蹲下身,用力摇晃他的肩膀。
李老汉终于缓过一口气,泪水和鼻涕糊了一脸:“王……王二狗……在潭里……泡胀了……胸口……胸口被撕开了……”
人群炸开了锅。
赵德贵猛地站起,脸色铁青:“男人们跟我走!女人孩子都回家,关好门!”
十几个青壮年汉子从家里抄起家伙——锄头、铁锹、柴刀,跟着赵德贵往潭边跑。陈敬之犹豫了一下,也跟了上去。王大锤捡起自己的大锤,冲在最前面。
这一路上无人说话,只有杂乱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。晨雾渐渐散去,阳光刺破云层,照在干裂的大地上,却驱不散人们心头的寒意。
再次来到柳林边时,赵德贵抬手示意众人停下。
“铁柱,大锤,你们俩跟我过去看看。其他人在这里等着,有什么不对劲,立刻往回跑。”赵德贵声音沉稳,但握拐杖的手在微微颤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