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义牛初现(1 / 2)
决定作出的那个下午,清溪村的时间仿佛变慢了。
每一缕风,每一片云的移动,每一道光影的变换,都被人不自觉地铭记。因为所有人都知道,明天之后,村庄的命运将走向不同的方向——要么蛟死,村活;要么牛亡,村灭。没有第三条路。
刘老实回到自家小院时,太阳正斜斜挂在天边,将土坯墙照成温暖的橘黄色。院门吱呀一声推开,黄牛抬起头,从牛棚里望出来。
它果然没卧着,而是站着,前腿微微分开,头昂着,耳朵竖起,像是在聆听远方的声音。三天不吃不喝,它的肋条骨隐隐浮现,但眼神却异常明亮,那双温润的褐色眼珠里,闪烁着某种人类无法理解的光芒。
刘老实放下锄头——虽然田里已无活可干,但他出门总会带上,像是某种习惯。他走到牛棚边,伸出手。黄牛低下头,用温热的、粗糙的舌头舔他的手心。一下,又一下,舌头上的倒刺刮过老茧,有些痒,有些疼。
“你知道了,是吧?”刘老实轻声说,像是在跟人交谈,“你知道我们要让你去做什么。”
黄牛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,热烘烘的,带着青草和胃液的味道。它用额头轻轻顶了顶刘老实的胸口,力道很轻,像是在安慰。
刘老实的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。他抱住牛头,把脸埋在牛颈浓密的毛发里。那毛发沾着草屑和尘土,有阳光晒过的味道,也有牲畜特有的体味。这味道他闻了三年,早已习惯,可此刻却觉得珍贵无比,像是最后一次闻见。
“我对不住你……”他哽咽着,“我把你买回来,是想让你安安稳稳过一辈子,耕耕地,拉拉车,老了就养着,直到老死。我没想让你……去跟那种东西拼命……”
黄牛静静地站着,任由他抱着。它的眼睛望着院门外的天空,那里有晚霞在燃烧,一片血红。
不知过了多久,刘老实松开手,用袖子抹了把脸。他走进牛棚,拿起墙角的竹刷子,开始给牛刷毛。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,三年如一日。
刷子顺着毛发生长的方向,一下,又一下。牛毛下的皮肤温热,随着呼吸微微起伏。刘老实刷得很仔细,从额头到脖颈,从背脊到腹部,再到四条健壮的腿。每刷一下,就有一层浮尘和草屑飘落,在夕阳的光柱里飞舞。
“你刚来的时候,才这么高。”刘老实一边刷,一边絮叨,手在牛腿旁比划了一个高度,“瘦得跟柴火似的,站都站不稳。喂你豆饼,你不敢吃,怕有毒。我就当着你的面,掰了一块放嘴里嚼——其实那豆饼是给牲口吃的,人哪能吃?我硬咽下去,你才肯吃。”
黄牛的尾巴轻轻甩了甩,赶走一只苍蝇。
“后来你长大了,能拉犁了。第一天下田,你不知轻重,拉着犁铧疯跑,我在后面追都追不上,把一垄地耕得歪七扭八。村里人都笑,说我养了头傻牛。可第二天,你就会了,走直线,深浅均匀,比我使唤了几年的老牛还强。”
刷到牛背时,刘老实的手顿了顿。那里有一道旧伤疤,是去年拉车下山时,被碎石划破的。当时流了很多血,他连夜去采草药,捣碎了敷上,守了三天三夜,牛才退烧。伤疤愈合后,那里的毛长得卷曲,颜色也深些。
“你救过全村人的命。”刘老实的声音低下去,“山洪那晚,要不是你挣脱缰绳跑到高地叫唤,不知要死多少人。可那时候,也没人给你记功,该耕地还是耕地,该拉车还是拉车。你也不计较,该干什么还干什么。”
刷完背,他转到牛的另一侧。黄牛配合地挪了挪脚步,给他让出空间。
“我儿子走的那天,你记得不?官府来人,说边关吃紧,要征兵。我儿子十九岁,正好在册。他收拾包袱的时候,你就在院子里站着,眼睛看着他。他过来摸你的头,说:‘牛啊,好好陪我爹,等我回来。’你当时……你当时用角轻轻顶了顶他的手,像是答应。”
刘老实的声音哽住了。他停下手,深呼吸几次,才继续说:“三年了,音信全无。有人说,那场仗败了,全军覆没。我不信,我总觉得他还活着,在某个地方,总有一天会回来。可要是他回来,看见村子没了,爹也没了……我……”
他说不下去了,只是机械地刷着牛毛,一遍又一遍。
夕阳渐渐沉入卧牛山背后,最后一抹余晖将牛棚染成金色。刘老实刷完了,放下刷子,走到牛头前,双手捧住牛的脸,额头抵着牛的额头。
“明天,”他轻声说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里挖出来的,“你要去做一件大事。可能会受伤,可能会……死。但你记住,你不是为自己死的,你是为清溪村一百多口人死的。他们会记住你,世世代代记住你。我……我也会记住你,到死都记住。”
黄牛静静地看着他,褐色的眼珠里倒映着他苍老的脸。然后,它伸出舌头,又舔了舔他的手。
这一夜,刘老实没睡。
他坐在牛棚边的石墩上,看着黄牛。黄牛也没睡,站着,偶尔甩甩尾巴,或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。月光很好,银辉洒满小院,牛棚的阴影在地上拉得很长。远处的黑龙潭方向,又传来那种低沉的、隆隆的水声,但今夜听起来,似乎不那么可怕了。
刘老实想起许多往事:想起儿子小时候骑在牛背上笑;想起老伴在世时,总嫌牛粪臭,可还是会帮着他铡草料;想起去年收成好,他多打了一壶酒,自己喝半壶,剩下半壶掺在水里喂牛,牛喝完后眼睛湿漉漉的,像是醉了……
天快亮时,他起身走进屋里,从箱底翻出一卷崭新的麻绳。那是去年秋天打的,用的是最好的苎麻,搓得紧密均匀,本来准备给儿子回来时捆行李用。现在,他用不上了。
他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,就着熹微的晨光,开始编缰绳。
手很稳,动作熟练。三股麻绳交错缠绕,编成一条结实又柔韧的缰绳。他编得很慢,很用心,在接头处还打了个吉祥结——那是他老伴生前教他的,说能保平安。
太阳升起时,缰绳编好了。他把它浸在水里泡软,然后晾在院中的竹竿上。晨风吹过,缰绳微微晃动,像一条等待命运的蛇。
上午,赵德贵带着人来了。
来了很多人,几乎全村能动的人都来了。男人们站在前面,妇女孩子站在后面,挤满了刘老实家的小院,一直排到院门外的小路上。没人说话,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头黄牛身上。
黄牛站在牛棚里,静静地看着人群。它似乎明白今天是什么日子,没有不安,没有躁动,只是站着,像一尊沉默的雕塑。
赵德贵走到刘老实面前,深深作了一揖:“刘老弟,全村人的命,今日就托付给你……和它了。”
刘老实扶起他,摇摇头,什么也没说。
陈敬之上前,手里捧着一个小木盒,打开,里面是研磨成粉的雄黄和朱砂,还有几张画好的黄符。他先对着牛拜了三拜,口中念念有词,然后小心地将符纸贴在牛额头、背心和四肢。接着,他用软毛刷蘸了雄黄朱砂混合的浆液,在牛身上画下复杂的符文。
“这是驱邪镇煞的符阵,”陈敬之边画边解释,“古书上说,蛟性阴寒,畏阳火。雄黄至阳,朱砂辟邪,或可护住牛身,免受阴气侵蚀。”
浆液在牛毛上留下暗红的痕迹,渐渐干涸,像是凝固的血。
王大锤带着两个徒弟上前,手里捧着两把刀。那是连夜赶工打出来的杀猪刀,用的是最好的精铁,反复淬火打磨,刀身泛着幽蓝的光,刃口薄如纸,轻轻一吹,毛发立断。
“刘老哥,”王大锤声音沙哑,“这刀……我打得最用心的一次。”
刘老实点点头,接过刀。刀很沉,刀柄被汗水浸得发亮。他走到牛头前,黄牛顺从地低下头。刘老实仔细地将刀绑在牛角上,用浸过油的牛皮绳缠紧,打了死结。绑好后,他试了试,很牢固,刀锋斜向前方,像是牛角自然生长的延伸。
两把刀,像两柄出鞘的利剑,在晨光中寒光闪闪。
一切都准备妥当。赵德贵看了看天色,已近午时。他深吸一口气,挥挥手:“出发吧。”
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。刘老实走进牛棚,解下旧的缰绳,换上那条新编的。麻绳还带着湿气,握在手里有些凉。他牵着牛,慢慢走出牛棚,走出小院。
黄牛走得很稳,蹄子踏在土路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它经过人群时,妇女们低下头,用手帕擦眼泪;孩子们睁大眼睛,既害怕又好奇;男人们握紧拳头,眼神复杂。
张王氏突然从人群里冲出来,手里捧着一个小布包。她扑通一声跪在黄牛面前,双手举起布包:“牛……牛将军……这是我娘家带来的老山参,本来留着救命的……您……您带上,万一受伤了,或许有用……”
刘老实停下脚步。张王氏的丈夫去年进山采药摔死,留下孤儿寡母,这山参是她最后的家底。他看了看张王氏红肿的眼睛,又看了看她怀里那个瘦小的孩子,终于伸出手,接过布包,塞进怀里。
“我替牛……谢谢你了。”他说,声音有些哽咽。
继续往前走。酒坊老板扛着一坛酒追上来,拍开泥封,浓烈的酒香弥漫开来。他倒了一碗,双手捧到牛嘴边:“牛兄弟,喝一口,壮壮胆!”
黄牛看了看酒,又看了看刘老实。刘老实点点头。黄牛低下头,伸出舌头,舔了舔碗里的酒。烈酒刺激,它甩了甩头,打了个响鼻,喷出的气息里都带着酒味。
“好!够劲!”酒坊老板自己仰头灌了一大口,然后把剩下的酒泼在地上,“这坛酒我埋了十年,今天就敬天地,敬牛兄弟!”
一路走,一路有人送上东西:一束刚从崖缝里采来的鲜草,一捧炒熟的豆子,甚至有人拿来一件红布,系在牛脖子上——那是家里孩子满月时用的,图个吉利。
黄牛来者不拒,该吃的吃,该喝的喝,步伐始终沉稳。
走到村口时,太阳正当空。老槐树的枯枝在烈日下投下稀疏的影子,像老人伸出的、颤抖的手。赵德贵停下脚步,转身面对众人。
“就送到这里吧。”他说,“接下来,只能靠牛自己了。”
妇女孩子们停下脚步,男人们还要继续护送——他们要亲眼看着牛入潭。
刘老实最后看了一眼人群。他看见李老汉扶着哭晕的老伴,看见疯婆婆拄着拐杖,嘴里念念有词,看见陈敬之捧着那本《江淮异兽录》,脸色凝重。他还看见许多熟悉的面孔,那些一起耕过田、喝过酒、吵过架、红过脸的乡亲们。
他们都看着他,看着牛。
刘老实收回目光,握紧缰绳,继续向东走。身后,几十个青壮汉子默默跟上。
穿过干涸的溪床,穿过那片越来越茂盛的柳林,黑龙潭出现在眼前。
正午的阳光直射水面,潭水却依然幽深,像是能吸收所有光线。岸边芦苇在热风中摇曳,发出沙沙的声响,像是无数人在低语。空气里那股腥味更浓了,几乎让人作呕。
在离潭二十步处,赵德贵抬手示意停下。
“就到这里了。”他说,看向刘老实,“刘老弟,你……还有什么要说的吗?”
刘老实摇摇头。他松开缰绳,走到牛头前,双手抱住牛脖子,把脸贴上去。牛毛扎脸,牛身上的雄黄朱砂味刺鼻,但他不在乎。他抱了很久,久到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放手。
终于,他松开手,退后两步,看着牛的眼睛。
“去吧。”他说,声音很轻,但每个人都听得见,“做你该做的事。”
黄牛静静地看着他,然后,它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——
它走上前,用额头轻轻顶了顶刘老实的胸口,就像往常催促他回家时那样。接着,它转过身,面向黑龙潭。
它没有立刻冲向潭水,而是昂起头,发出一声长鸣。
“哞——”
那声音浑厚、悠长,穿透热浪,在群山间回荡。不是恐惧的哀鸣,不是愤怒的咆哮,而是一种宣告,一种挑战,一种对宿命的坦然接受。
鸣声落下,黄牛迈开步子,走向潭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