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章 义冢长青(全文完)(2 / 2)
村里人常来看他。张王氏每隔几天就送些吃食上来,李老汉的老伴给他缝补衣裳,王小二放学后会跑来,帮他砍柴挑水。赵德贵和陈敬之每月必来一次,带着酒,在坟前对饮一杯,敬天,敬地,敬牛。
日子就这样平静地流淌。
第一年清明,村民照例来扫墓。他们惊讶地发现,坟头上长出了一株从未见过的草。
那草只有一尺来高,茎秆碧绿,叶片肥厚,形状酷似牛耳,边缘有细小的锯齿。最奇的是,叶片表面有淡淡的金色脉络,在阳光下闪闪发光。揉碎一片叶子,会散发出一股奇异的清香,闻之醒脑提神。
“这是什么草?”人们问陈敬之。
陈敬之仔细辨认,又翻阅带来的古籍,最后摇头:“书中无载。但既是牛坟所长,必非凡物。就叫它‘思牛草’吧。”
思牛草生命力顽强,一年就蔓延开来,将整个坟丘覆盖。更奇的是,以坟墓为中心,方圆十步之内,草木常青。秋天,周围的草黄了,这里的草还绿着;冬天,大雪覆盖山野,这里的草只是稍稍萎蔫,雪一化,立刻恢复生机。
“是牛在守护这片土地。”村民们都说。
第二年,发生了一件更奇的事。
那年夏天大旱,虽然不及天宝末年那次严重,但也两个月没下雨。山坡上的草木大多枯黄,唯独牛坟周围十步,草色青翠,思牛草甚至开出了淡紫色的小花。有细心的人发现,坟前的泥土总是湿润的,像是有泉眼在
陈敬之勘察后说:“牛葬于此,灵气融入地脉,改变了此地的风水。这里已成灵地,旱涝不侵。”
消息传开,附近村落的人也开始来祭拜。他们不是来求什么,只是来敬一敬这头义牛,沾一沾灵气。有人病了,来取一片思牛草的叶子煎水喝,据说有效;有人家宅不宁,来坟前坐坐,心里就踏实了。
第三年秋天,一个云游道士路过清溪村。
道士年约六旬,须发花白,背着一柄桃木剑,颇有仙风道骨。他在村里听说了义牛的故事,便上山来看。走到坟前时,他忽然停下,眯起眼睛看了半晌,然后叹道:“好一处灵穴!”
赵德贵正好在山上陪刘老实,闻言便问:“道长何出此言?”
道士指着坟墓:“你们看,坟周十步,地气蒸腾,隐隐有紫气缭绕。这是山水灵气汇聚之象,非大功德者不能居此。此牛生前救一村之命,死后灵气不散,反哺乡土,已成此地守护灵。假以时日,受香火供奉,或可成一方土地。”
这话让村民们又惊又喜。他们本就视牛为守护神,如今得到“专业人士”的认证,更是深信不疑。
在道士的建议下,村民们决定在坟旁建一座小庙。
庙不大,三间小屋,青砖灰瓦,简朴而肃穆。正中不供神佛,只供一尊黄牛泥塑。泥塑是请州城的匠人照活着时的模样塑的:昂首挺胸,双角如戟,眼神温润中带着威严。身上那些伤疤也用金粉勾勒出来,在香火映照下闪闪发光。
庙成之日,全村祭拜。从此,这里就成了清溪村乃至附近村落的精神圣地。逢年过节,婚丧嫁娶,人们都会来上一炷香,不是求财求子,只是感恩,只是告慰。
刘老实依旧守着墓,守着庙。他老了,头发全白了,背也更驼了,但精神很好。每天清晨,他打开庙门,清扫庭院,给泥塑擦拭灰尘,然后坐在门槛上,看着太阳从卧牛山后升起,照亮清溪村的炊烟。
第七年,刘老实无疾而终。
那也是一个秋天,他坐在门槛上晒太阳,看着满山红叶,忽然对来送饭的王小二说:“小二啊,我昨晚梦见牛了。它说它在那边挺好,让我别惦记。我说,我也不惦记了,我快去找你了。”
王小二当时没在意,以为老人说胡话。可第二天清晨,他送饭上山时,发现刘老实还坐在门槛上,闭着眼睛,像是睡着了。一探鼻息,已经没了。
走得很安详,脸上甚至带着淡淡的微笑。
村民们将刘老实葬在牛坟旁,两座坟并排,像一对老友。墓碑上刻着:“义牛挚友刘公老实之墓”。没有歌功颂德的话,但所有人都懂。
时光荏苒,转眼三十年过去了。
清溪村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。旱灾的阴影早已消散,村庄恢复了生机,人口翻了一番,新盖的瓦房取代了土坯房,村中的小路也铺上了青石板。但那口黑龙潭还在,水依然幽深清澈;那棵老槐树还在,虽然更加苍老,但年年发芽;那座山上的牛坟和庙,也还在,香火从未断绝。
王小二已经四十多岁了,成了清溪村的村长。他继承了赵德贵的沉稳,也继承了陈敬之的学识,将村子治理得井井有条。每年清明,他都会带着全村人去扫墓,给孩子们讲述当年的故事。
“这是义牛冢,”他指着墓碑对一群孩童说,“里面葬着一头黄牛,它救了咱们全村人的命……”
孩子们睁大眼睛听着,尽管这个故事他们从小听到大,但每次听,依然心潮澎湃。
陈敬之还活着,已经八十高龄,须发皆白,但精神矍铄。他早已不再教书,每日就在竹楼里整理古籍,将自己的见闻记录下来。他写的《清溪异闻录》已经完成,其中“黄牛斗蛟”是最长的一章,详细记录了事件的始末。
“我要让后世知道,”他对来访的州学学生说,“义,不在人兽之分,而在心。”
王大锤也老了,打不动铁了,铺子交给了儿子。但他每年七月初七,都会上山,在牛坟前坐一坐,摸摸墓碑上的刻痕,回忆当年打刀的情景。
张王氏的儿子已经成家立业,生了两个娃娃。她常带着孙子孙女上山,教他们认思牛草,告诉他们:“这是牛爷爷坟上长的草,能治病,但不能乱采,要心怀敬意。”
至于黄牛的后代,也还在。
当年刘老实留了一手:在牛去世前一年,他牵牛去邻村配种,生下一头小牛犊。小牛犊长大后,又生小牛,如今已经是第三代了。这代牛额间有一撮金毛,形状酷似当年的太极图,村里人都说,这是先祖的印记。
此刻,这头牛正在田里劳作。它很健壮,拉犁平稳,不用鞭策。休息时,它会抬起头,望向北面的山坡,那里有两座坟,一座庙,在阳光下静静矗立。
清明,又到了。
白发苍苍的陈敬之在王小二的搀扶下,缓缓走上山坡。三十年过去,山路已经修成了石阶,但老人走得还是很慢,一步一步,像在丈量时光。
坟前,思牛草长得茂盛,淡紫色的小花开了一片。坟周十步,果然青草如茵,与周围刚刚泛绿的草木形成鲜明对比。小庙的香炉里插着新燃的香,青烟袅袅。
陈敬之在坟前站定,从怀中掏出一卷诗稿——那是他新写的,专门为今天的祭扫而作。
他清了清嗓子,用苍老但清晰的声音吟诵:
“三十年前潭水深,黑蛟作恶噬乡邻。
黄牛奋角诛妖孽,碧血丹心照古今。
坟草青青凝正气,庙烟袅袅寄哀思。
清溪不尽东流水,犹唱当年义牛吟。”
诗声在山间回荡,风吹过思牛草,草叶轻轻摆动,像是牛在甩尾回应。
王小二上前,将一束新鲜的青草放在坟前,又倒了一杯酒,洒在泥土上。
“牛爷爷,刘爷爷,村里一切都好。你们安息。”
身后,跟来扫墓的村民们默默行礼。有老人,有壮年,有青年,有孩童,四代人,都记得这个故事,都感念这份恩义。
夕阳西下,将山坡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。远处的清溪村,炊烟袅袅升起,鸡鸣狗吠隐约可闻,一片祥和安宁。
陈敬之最后看了一眼坟墓,看了一眼庙,看了一眼山下生机勃勃的村庄。
然后他转身,在王小二的搀扶下,缓缓下山。
风吹过坟头的思牛草,草叶沙沙作响,像是在吟唱一首古老的歌谣。那歌声里,有勇气,有牺牲,有感恩,有传承,有一切人间最美好的品质。
而这,就是清溪村的故事。
一个关于一头黄牛,和一群普通人,在绝境中写下的人性赞歌。
——全文完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