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出殡歧路,青石裂棺(1 / 2)
三天后的清晨,天色灰蒙蒙的,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,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潮湿的寒意。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晨雾里,屋舍、树木、远处的山峦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,像是浸在水里的墨画。空气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,只有偶尔几声清冷的鸡鸣,穿透雾气传来,更添几分凄惶。
柳家小院已经挤满了前来送殡的族亲和乡邻。那口薄皮杨木棺材被人用两条长凳架在院子中央,在白雾里显得格外单薄、孤伶。柳厚一身重孝,头戴孝帽,腰系麻绳,红肿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,他默默地跪在棺材旁,一遍遍擦拭着棺材板上并不存在的灰尘。柳聪也穿着孝服,但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,眼神不时瞟向院门外的南边小路,又看看棺材,最后落在自己手里攥着的一盘崭新的、拇指粗细的麻绳上。那麻绳油光发亮,是他昨天特意去镇上买的,还在油里浸过,据卖绳的掌柜说,这样的绳子更结实耐磨。可他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:浸了油的绳子,在某些地方、用某些方法,也许能“恰到好处”地断掉。
“起灵——”担任司仪的族老拖着长音喊道。
八个帮忙的青壮乡邻上前,用木杠穿过棺材底部的绳索,齐喝一声,将棺材抬了起来。柳厚捧起父亲的灵牌和引魂幡,走在最前面。柳聪则将那盘油浸麻绳的一头,牢牢拴在棺材头部下方一个预留的木楔上,然后自己攥着绳子的另一头,走在棺材侧后方。
送殡的队伍缓缓移动,吹鼓手卖力地吹奏着悲凉的唢呐曲,纸钱被高高抛起,又纷纷扬扬落在雾气中,像一群仓皇失措的白蝶。队伍出了村口,沿着向南的土路前行。雾气稍微淡了些,但天空依旧阴沉,不见日头。
走了约莫一里地,抬棺的杠夫们开始喘粗气。这薄皮棺材本身不重,但路越来越难走,南边的路年久失修,坑洼不平。柳聪看着这情形,眼珠一转,凑到柳厚身边,压低声音说:“厚子,这么抬着走太慢了,也累人。爹不是嘱咐用绳子拉吗?我看,咱们就按爹说的办。”
柳厚抬起茫然的泪眼:“哥,这……合适吗?棺材拉着走……”
“爹的遗嘱,有啥不合适的?”柳聪板起脸,“你忘了爹怎么说的?‘用绳子拉着棺材往南走’!咱们这是在遵遗嘱!”他不等柳厚再说什么,就转身对杠夫和送殡的乡亲们拱手:“各位叔伯兄弟,辛苦大家了。先父遗命,需用绳拉棺前行,至绳断处安葬。后面一段路,就不劳烦大家抬了,由我们兄弟亲自拉棺,以尽孝心。大家的心意,我们柳家领了,都请回吧,改日再登门道谢。”
众人面面相觑,用绳子拉棺材下葬,这倒是闻所未闻。但既然是柳半仙的遗命,或许真有玄机。族老捋了捋胡子,叹道:“半仙做事,向来有深意。既如此,你们兄弟就遵嘱而行吧。我们送到这里,也算是情分到了。”众人放下棺材,安慰了兄弟俩几句,便陆续转身回村了。吹鼓手也停了唢呐,队伍很快散去,只剩下柳家兄弟和那口孤零零的薄皮棺材留在荒凉的向南土路上。
雾几乎散尽了,天色却并未转亮,反而更加阴沉,乌云汇聚,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雨。风也大了起来,吹得路边的枯草瑟瑟作响。
柳聪把粗麻绳的另一头塞到柳厚手里:“厚子,你力气大,在前头拉。我在后面帮着推,顺便照看着棺材。”
柳厚看着手里沉甸甸的、油乎乎的绳子,又看看那口单薄的棺材,心里一阵酸楚。但他想起父亲临终前再三的叮嘱,便不再犹豫,将绳子在肩上绕了两圈,俯下身,肩膀抵住绳套,深吸一口气,用力向前拉去。
棺材下的两根圆木杠(临时垫上便于拖拉)发出“咕噜噜”的声响,薄皮棺材开始缓缓向前移动。柳厚咬紧牙关,赤脚踩在冰冷的土路上,每一步都用尽全力。粗糙的麻绳很快磨破了他肩头的孝服和里面的单衣,勒进皮肉里,火辣辣地疼。汗水混着泪水从他额头滚落。
柳聪跟在棺材后面,一只手虚扶在棺尾,做推车状,实际上根本没使多少劲。他眯着眼睛打量前方的路,心里盘算着:再往前走几里,有一片乱葬岗,那地方平常就阴气森森,但据说有些古墓,说不定爹指的是那里?不行,乱葬岗太明显,爹不会把东西藏在那儿。再往前是黑风口,那地方路险石头多……他回忆着父亲生前偶尔提及的只言片语,试图拼凑出“宝地”的线索。
走了不到三里地,日头竟然从云层缝隙里钻出来一些,但那阳光不是温暖的,而是白晃晃的,有些毒辣地晒下来。柳厚早已汗流浃背,肩头的衣服被血汗浸透,黏在伤口上,每拉一步都是煎熬。柳聪也出了汗,更多的是心烦和焦躁。他肚子里“咕噜”叫了一声,眼珠一转,立刻捂着肚子,脸上堆起痛苦的表情:“哎哟,哎哟……厚子,停一下,停一下!”
柳厚停下脚步,喘着粗气回头:“哥,咋了?”
“我这肚子,疼得厉害,怕是早上灌了凉风。”柳聪弯着腰,“饿得也心慌。厚子,你看这样行不,你先拉着慢慢往前走,我赶紧跑回家,让你嫂子弄俩馒头垫垫,随后就赶上来,肯定撵上你。”
柳厚看着哥哥痛苦的样子,不疑有他,老实地点点头:“嗯,哥你快去快回,我慢慢走。”
柳聪如蒙大赦,把绳子往柳厚手里又塞了塞,转身就往回村的方向小跑起来,哪有一点肚子疼的样子。
柳厚看着哥哥远去的背影,抹了把汗,重新俯身,拉起沉重的棺材,继续一步一步向南挪去。路越来越窄,越来越崎岖,渐渐进入山区。两旁是陡峭的山坡和乱石,风从山口吹过,发出呜呜的怪响,这就是当地人说的“黑风口”。这里据说古时候是战场,冤魂多,平日就少有人行,显得格外荒凉僻静。
柳厚对这里有些发憷,但想起父亲的遗嘱,还是埋头拉车。棺材的木轮(临时加的)压过碎石,颠簸得厉害。正午的日头晒得他头晕眼花,肩头的疼痛已经麻木。他只是机械地迈步,拉绳,心里默念着:“爹,儿子送您……儿子送您……”
突然,“嘣”的一声脆响!
肩头猛地一轻,柳厚猝不及防,向前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。他慌忙回头,只见那根油浸的粗麻绳,竟然齐刷刷地从中间断开了!断口处正是拖拽时摩擦最厉害、挨着一块突出地面的大青石边缘的地方。那青石边缘不知是天然还是人为,锋利得像刀刃。棺材因为惯性往前冲了一小段,恰好稳稳当当地停在了那块巨大的、光滑的青石板面上。
青石很大,像一面天然的ptfor,孤零零地矗立在黑风口的路边,寸草不生,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。周围是乱石和荒草,怎么看都不是个理想的葬地。
柳厚愣住了。绳子……真的断了。就在这块大青石旁。父亲说的“绳子在哪儿断,就埋在哪儿”,难道就是这里?这光秃秃的大石头,怎么挖坑?怎么下葬?
他心头茫然,又有一丝莫名的惶恐。但他还记得哥哥的话,绳子断了就停下。他看看四下无人,只有风声呜咽。哥哥还没回来。他想了想,决定先回家报信,让哥哥拿主意。
柳厚也顾不上疲惫和伤痛,撒开腿就往村里跑。他心急,跑得快,不到半个时辰就冲进了自家院子。院子里静悄悄的,灵堂的白色挽联还在飘动。他直奔正屋,没见人,又转向东厢房哥哥的屋子。
刚推开虚掩的房门,一股浓郁的肉香扑面而来。只见炕桌上杯盘狼藉,中间摆着一个油腻腻的陶盆,里面是啃了一半的酱肘子,骨头扔在桌上。柳聪正拿着一块肥厚的肘子肉往嘴里塞,嘴角油光锃亮。王氏也在旁边,手里拿着半张油饼,吃得正香。两人显然没料到柳厚会这个时候回来,一下子都僵住了。